“天籟之音”齊豫《夢田》里清遠婉和地唱道:一顆種子啊是我心里的一畝田,用它來種什么?種桃種李種春風……假如,生活饋贈你一桿秤,你會用它來稱什么?
秤是鄉民斤斤計較的生活道具。記憶中,無秤的家庭帶著沒有信心的表情,向別人家借秤的事常有發生,被嫌棄家中連一桿秤都沒有,怎么過得好日子?舊年,有些富貴人家,會在堂屋里擺上一桿秤,用來“稱金量銀”,寓意大福大貴。
即使沒有多少金銀,抑或一貧如洗的人家,至少也要有一桿秤,以證明生活的信心、骨氣,以及拿捏大小事的輕重分量。提繩式的,木桿,鐵鉤,盤兒,秤砣,锃亮的銅星,可以窺見一桿秤的全部構成。
我家曾有一桿木質上等,且帶有十六顆銅星的秤,它的重量極限為2 . 5公斤,那是父親上街買賣生活的工具。小時候,父親先教我的不是數字,而是認秤桿上的星。老祖宗造秤的時候,先取北斗星七顆,再取南斗星六顆,它們大小均勻一致,寓意著南來北往,四海皆可通行。在十三顆星整齊排列之間,還鐫刻有三顆更亮,形狀特別的星星,它們分別代表福、祿、壽,承載著人們美好的愿望。要是賣家對顧客敢缺斤少兩的話,一兩缺福,二兩少祿,三兩折壽?梢姼赣H心中時刻裝有一桿秤的嚴謹,做人的誠待與信任。
在沒有見到這桿秤之前,我見過鄉親們之間的交易工具——升和斗。為了表示公平與精準,鄰里之間除了用手捧之外,還會找來筷子或紅布條量化物體面積這類原始的辦法。秤的應運而生,大致可以溯源到冶鐵技術與農耕發展的春秋戰國,生產有了提高,勞動有了剩余,各種民間交易秤被派上用場。六國被秦滅后,秦始皇統一度量衡就把東周時期各諸侯國不同的計量方式,規范到同一種形制上來,迄今已有兩千多年歷史。
秤就一個字,它稱天下公平,也稱人間煙火。
當一個人結束梭羅《瓦爾登湖》般散漫日子,回到被城市統一的“鴿子籠”生活,超市里的琳瑯滿目與各種類型的電子秤,時常跳入我眼簾。而我老家那桿老秤,可能已經進入鄉間民俗文化博物館安享晚年?萍嫉难该桶l展,未必能阻止人類的營養過剩。有點兒匪夷所思,怎么突然寫到秤了?我以為像我這樣被都市快節奏生活裹挾的人早已把秤遺忘,沒想到文字比時間的存在更靠譜,它驅使人們能夠清晰找到事件發展的源頭。記憶有時遇到文字不在場,總有模糊不清的抓狂。而定格于時間之上的文字,仿佛有某種神奇的力量,任歷經歲月的人去發酵。確實,時間和文字的組合,容易在特定時候產生一股催化力量,讓人記憶深處的某件事越來越刻骨銘心。
“關愛藝術家健康”一行紅色炫目的仿宋字體,出現在秤面下方的正中,三行小字分別印著:西藏自治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,第四次代表大會紀念,括號里的數字為2007年。這磅四方形的秤,有著透明的玻板,二指寬的數字顯示屏,兩根纖細的鋼柱結聯著四只圓形的塑料腳,它像一件珍稀的文物安靜地躺在衣柜底部。
伴隨人生旅途十六年的秤,可能它還將跟隨我一路前行。不得不讓人生疑,走過那么多地方,走丟那么多記憶,為什么沒有把一磅秤弄丟?未曾預料,提攜它使命的居然是人到中年的身體,再確定一點是我的體重。
醫生對我的體重提出不滿,并且交了方法給我,要我通過秤每天監測體重的變化。在醫生看來,我的體重比我的人更重要。當條件反射想起并找到這磅秤時,顯示屏已經成了蟲子的藏身之處,數字閃現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擁有同等類型秤的姑父聽之,斷定是電池過期所致,示意我去買新的紐扣電池,無奈這回數字也不閃現了。什么原因?我和姑父把秤拆開擺弄半天,發現秤根本沒有重燃生命激情的跡象,秤沉默得一個數字也不顯示。
趁我上班之余,姑父將秤拿到街巷,找到匠人修復,出乎意料竟是小小的開關問題。姑父傳來秤顯示正常數字的圖片,我在心里歡呼,太棒了!
事后一想再想,饋贈寫作者衡器禮物的單位,真是別出心裁又智慧滿滿,當時感覺無處可用的秤,怎會在多年以后派上用場?原本,這秤關愛藝術家健康,實際它無形中稱量著時光的回響,稱量著文學職業人的良心,甚至我在寫下每一顆漢字時的思量,都被它悄悄審視著。秤之伴隨,既有溫柔的提醒,又有對狂妄者的默然抨擊:個人臭皮囊下的靈魂幾斤幾兩,尚需各自時刻掂量。(凌仕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