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過后,花從江南向北方一路開來了。北京的蠟梅開了,崇文門明城墻下千株梅花怒放的盛景,卻要到三月份才能盡情欣賞。想到梅花,就想到了金農。像一株老梅的金農,有那樣清寒奇峭的樣貌,那樣冷香古艷的心靈。
壹
在北京,50歲的金農看過一幅趙孟頫畫的梅花。那是1736年(乾隆元年),吳興知縣裘魯青向浙江學政帥念祖推薦金農應試博學鴻詞科,于是金農從杭州千里迢迢到了北京,寄宿在前門外的櫻桃斜街,渴望能求得一份功名來光耀門楣。
在京城,和他有同門之誼的徐葆光帶他去拜訪曾任刑部尚書的張照。張照見來了雅客,就取出家藏的趙孟頫墨梅立軸一起欣賞,一時“冷香清艷,展視撩人”。這幅畫深深印在了金農腦海里。
他也曾干謁權貴,送人金石字畫,期望得到援手,“懷抱名刺,字跡漫滅”,“八月飛雪游帝京,棲棲苦面誰相傾”,最終卻還是應試失敗,鎩羽而歸,失望地返回了江南,從此也絕了功名之念,開始學畫。他這個初學者“涉筆即古,脫盡畫家之習”,因為他學養深厚,還富于收藏,鑒賞過大量金石古畫,胸中有丘壑,一上手就不俗。從此,他開啟了以售賣字畫為生的后半生。
金農喜歡畫梅,他曾在一梅畫題跋中說:“畫梅須有風格,風格在瘦不在肥耳。”南宋的揚無咎是華光和尚的入室弟子,尤擅墨梅。在金農眼中,他畫的瘦梅,就像白鷺獨立在空茫的寒汀,不能讓人走近了玩賞。金農在客窗之下,仿他的筆意畫了,給高潔的人看。揚無咎改變了華光和尚的流派,金農也畫細筆,筆觸細如織線,但著花繁密,又把揚無咎的畫法變了。他自得道:不但今人沒有能這樣的,古人也不多見。去問老友巢林(汪士慎),他一定會認同,巢林雖然目盲,心可不盲。
揚無咎的外甥湯叔雅,在宋開禧年間,和弟弟湯叔用也都擅畫墨梅,各出新意,稱做“倒暈花枝”。湯叔雅畫的梅,金農曾在同鄉梁詩正的家看過,他有時也追想著湯叔雅的筆意畫梅,冷冷落落,很像深山中辟谷的高士。
就這樣,金農在和古人對語的精神境界里,畫著一幅又一幅的梅花,孤傲而冷逸。
羅聘、項均都和金農學詩,見老師畫梅也就跟著學,羅聘膽氣足,畫粗大的樹干,枝條有橫斜的妙意。項均謹慎,畫瘦枝,有簡淡的妙趣。
年紀大了,懶得畫時,金農就讓學生代筆,還得意洋洋地寫詩記錄:“髯兮愛錢不動筆,均也甘心畫不止。圖成幅幅署髯名,濃墨刷字世便驚”。他留著大胡子,人稱“髯金”。項均畫好,我髯金大筆一刷署上名字,就能讓世人驚顧。
金農內心,還是沒有完全斷絕對榮名的渴望,要不也不會總把“薦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”的名款落在畫上,就像唐伯虎總在畫上蓋“南京解元”的印章一樣。
揚無咎畫的梅花,繁花如簇,宋徽宗看了說是“村梅”。廬山清虛觀的道士丁野堂擅畫梅,宋理宗召見他,說:“你畫的恐怕不是宮梅吧?”他說:“我所見的,是江路野梅。”金農在自己梅花畫上寫道:“二老皆蒙兩朝睿賞而品目之,千古藝林侈為美談。今予亦作橫枝疏影之態,何由入九重而供御覽也?畫畢戲言,可發觀者一笑。”能得到皇帝的品題,總是值得顯耀的千古美談,他何嘗不想有這樣的機會呢?
72歲的時候,他想到在京城和徐葆光、張照賞畫的往事,就憑著記憶摹寫了趙孟頫的寒梅。想到徐、張二人都已經亡故,自己也已經衰邁,不覺黯然傷神。恨不能讓他二人看到自己畫的滿幅橫枝寒花。
貳
梅花是百花中的另類,冬天是四時中的另類,就如高士是人群中的另類一樣。冬天是萬物蕭殺的時節,是堅貞自守的象征。人的一生,要經歷多少無常變幻?時光一去不回,人注定要向著衰老、死亡而行。苦是常態,甜是暫時。在人生的四季中,金農早早地就命定了屬于自己的節候。
三十歲的時候,他家境衰落,身患瘧疾,獨宿江上,寒夜之中,追懷故人,通宵不寐,想起唐人崔國輔“寂寥抱冬心”的詩句,頗有感慨,從此自號“冬心”。
冬天也不是全無生機,在寒冷之中,有凝定的心神,虛靜的境界,也有浮動的幽香,冷艷的寒花。在金農心中,梅花不屬于春天,她是冰雪的朋友,是冬天的驕子。在金農杭州的老家,有一座“恥春亭”,他因此自稱“恥春翁”。亭子的前后左右,種了老梅三十株,每當天寒下雪,寒枝之上,不等東風吹動,就綻放瓊葩。
金農愛畫如同丁野堂那樣的江路野梅,蓬勃地生長在驛外斷橋邊或村頭夜店旁。他畫梅的樹干,施以淡墨,一筆而成;畫梅枝則用濃墨,然后勾花點蕊,通過筆墨疏密濃淡的變化,繪出寒梅清逸冷雋的精神。清代畫家、詩人蔣寶齡在《琴東野屋集》中說:“冬心畫梅多野梅,瘦枝如棘花繁開。淡墨暈花清有神,蕭散特過王與辛。”指出了金農畫梅的特點:清神而蕭散,也盛贊金農的梅花在這方面超過了元代畫梅大家王冕和辛貢。
春天來了,春風鬧亂,萬紫千紅,可是一霎時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”。春天就意味著變幻,面臨的是幻滅,最終也似《紅樓夢》中所謂的“千紅一哭”“萬艷同悲”,零落成泥,不堪回首。所以金農在梅花畫上題詩:“橫斜梅影古墻西,八九分花開已齊。偏是春風多狡獪,亂吹亂落亂沾泥。”既然這樣,何如抱著自己的冬心,孤芳獨賞?
“老梅愈老愈精神,水店山樓若有人。清到十分寒滿把,始知明月是前身。”金農不愛春色,是因為梅花冰魄雪骨,不染俗塵,比一切春花更純粹。
金農的藝術是冷逸的,他的梅花,也要趁著天寒時節,心靈瑩澈,才畫得好。所以總寫“冒寒畫出一枝梅”,“硯水生冰墨半干,畫梅須畫晚來寒”,“畫到十分寒滿地”。
有梅花,還要有鶴。西湖孤山上的林和靖“梅妻鶴子”,遠離凡囂,金農把他當做異代知音,也養了一只仙鶴,閑來就領著鶴在梅花下、竹林中漫步。面對梅與鶴,他發出清吟:“蜀僧書來日之昨,先問梅花后問鶴。野梅瘦鶴各平安,只有老夫病腰腳。腰腳不利嘗閉門,閉門便是羅浮邨。月夜畫梅鶴在側,鶴舞一回清人魂。畫梅乞米尋常事,那得高流送米至。我竟長饑鶴缺糧,攜鶴且抱梅花睡”。
叁
金農畫過一幅梅花,枝條紛亂,花朵繁密。他寫道:“吾杭西溪之西,野梅如棘,溪中人往往編而為籬,若屏障然。余點筆寫之,前賢辛貢、王冕之流,卻未曾畫出此段景光也。”杭州西溪的梅花,竟然像荊棘一樣叢生,還被編織成開滿清香花朵的籬笆,這情形真是奇觀。
梅花也在籬笆下開放。金農的《寄人籬下圖》中,高大的籬笆墻占據了大半個畫幅,留出一方門口,幾樹梅花在墻內盛開,地上零落著點點殘花。
籬笆代表束縛,寄人籬下,強調的是“寄”。人生如寄,在這個世界上,我們都是暫來的過客,不管是自己束縛了自己,還是被這個世界所束縛,都還是要開出寒花來,對這個無常世界散發出我的冷香。
晚年的金農,也不知道畫了多少梅花,他在客舍的窗中,偶然窺見半樹粉紅的梅花,就偷偷用少女的口紅畫出來,還調皮地寫下:“彼姝曉妝,毋惱老奴竊其香奩,而損其一點紅也,不覺失笑”。朋友沈沃田新婚,金農也給他的床帳上畫滿梅花,“玉女窗中,有人同夢,夢在水邊林下”,睡臥其間,該是何等清雅。
陸游有句道:“何方可化身千億,一樹梅花一放翁。”他筆下千樹萬樹的梅花,不也都是金農的化身嗎?(王秉良)